年初就盤算要去看爸爸，今天才成行，一個念頭，要拖半年。
一進病房，爸爸瞅著我，沒有像以前立刻叫出我，我趕緊報自己的名字，我想，他的腦筋更退化了。
坐下來，聽他講話。
他反覆跟我確認我們兄弟姊妹的名字，問我們還在不在？
確認了許久，他難過的說：唉呀！我竟然還活著，還能記得這些！
他說，兩個來修電扇的工人，把他手上的戒指搶走了。
剛好護理長來查房，她告訴我：大哥離婚的太太來騙爸爸，分兩次，把爸爸戶頭內的錢領走了，爸爸現在沒有錢了，三十多萬保命的錢沒了。
她也告訴我，兩年前，爸爸坐最後一次計程車去榮總，車錢還沒有給人家。
我要了電話，聯絡到那司機，半個小時後，他趕過來，我把車錢給了他，他竟一直跟我說，他載著爸爸去榮總與去書局的事，說個沒完。
弟弟住院，哥哥生病，爸爸衰老。
我的舊家破毀了，兄弟姊妹都衰落了，只有我，在遙遠的北國，為我愛的Emily與Tina打造出一座城堡。
那城堡，是用謙遜、戒慎與勤勞打造出來，只要維持謙遜、戒慎與勤勞，城堡不會毀壞。
我待了兩個小時。
我想，下個週末再去看他，他的皮帶壞了，要記得帶個皮帶給他。
用自然人憑證報稅，十分方便。
Emily 去年底滿20歲，她的資料居然不在了。
嗒然若失。
用手把Emily的資料填回，系統居然接受了。
以前媽媽去世時，戶政單位通知，要將媽媽戶籍除去，我打電話給妹妹，呼喊著：他們要把媽媽除籍了！
小時候，父親教導我們，家裡有親人遠行，在家人團聚吃飯的時候，要替遠行的親人擺一副碗筷。
在我內心最深處，有一個內圈，圈裡是Emily與Tina。
不管人間文件如何登載，她們永遠在我靈魂的最內圈。
下午去醫院看弟弟，進病房，他剛做完心導管手術，臉孔看起來黑黑的。
他必須躺著不動，晚上十一點才能坐起來，明天清晨四點，才能下床。
我給他一瓶魚油，那對心臟好。
他不停的跟我說話，難過這十年來心臟擴大的苦痛。
他也提到，阿扁集團坑殺銀行，搬走國庫動輒百億資金。
這個集團綁住有壞帳的銀行，限制營業，一段時間後，等銀行資產一落千丈，再找買家，把銀行賣掉，從中獲利。
利用公權力，賣別人的銀行，賺取利潤。
他非常痛心。
我默默的聽了大約三小時，六點多離開，天已經黑了。
母親給我的布包還放在我床邊的抽屜裡。
布包是一張格子布，鄉下人用的那種，布裡包著一個漂亮的錢包，黑色的面上繡著花鳥，在古時候，這一定是一個高級錢包，年代久了，鍍的金邊已經斑駁。
打開錢包，裡面又有一個小布包，其實是一個仔細打結的手帕。
手帕裡，捲著幾張古老的美金鈔票。一張五元的，五張兩元的，三張一元的。
那是媽媽的私房錢，1980年出國留學那年，媽媽偷偷塞給我。
1999年的母親節，我在台上，向受表揚的母親們祝賀，講到這個布包。
後來有人告訴我，我弄壞了那個母親節的氣氛，那個布包的故事，讓在場的母親們，都變得悲傷。
爸爸媽媽是跟共產黨戰鬥，最後一批撤出大陸的人，1953年他們從越南撤退到台灣。爸爸是戰鬥部隊，即刻進入營區，媽媽是眷屬，登陸後，被轉運到基隆。
剛到，就碰到一個強烈颱風。
廣播要大家收拾東西，搭軍車到一個地勢較高的避難所。
媽媽當時帶著哥哥與我，沒有擠上軍車，軍車開走了。
媽媽背著我，牽著哥哥，步行逃向避難所。
風雨交加，夜已深沈，路上，只有媽媽拖著兩個小孩，掙扎於途。
媽媽後來回憶說：路的前面，還有一個人，打著手電筒。
媽媽大叫：請你往後照一照！
那人一路往後照。
媽媽就憑藉那風雨中的一線燈光，把我跟哥哥拖到避難的地方。
很多年過去了，那一線風雨燭照，仍然散放光輝。
父親是個不能聽反對意見的人，就像古人說的：有逆鱗，批之則大怒。
大四那年，想買一輛摩托車，寫信給他，他大怒。
我回了一封信，據理力爭。
假日回家，一進門，媽媽跟妹妹都對我微笑，她們說：
「你的信，我們藏起來了，爸爸沒看到。」
好險！要是看到，我就慘了！
媽媽跟妹妹的笑容，給我親人的溫暖。
這次休假，買了一雙雪板鞋，有兩次帶Pepper散步，把她綁在腰上，穿著雪板鞋，拿著兩根棍子（hiking stick）。
一路，像個馬戲班的小丑，走得極為狼狽。
我說給Emily與Tina聽，她們笑著說：
「爸！你是我們社區最funny的角色！」
我哈哈大笑，覺得很快樂，她們的笑，與調侃，給我親人的溫暖。
今天要幫Tina寫演講稿，一天，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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