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橫舟向寂寥

2014年5月1日星期四

豐濱以北，遭逢大雨，很長一段路，看不見海岸。

在芭崎制高點暫停，雖然煙霧瀰漫，卻淒美絕倫。

離開豐濱前，向早餐店詢問34年前的機車店，無人知道。

雨不大，星星點點。

抵石梯坪。

已經充分開發，許多儼然的旅店與民宿。

1980年經過此處時，沒有任何房子，抬眼一望，一片石梯，向海延伸，而今，我到處尋找，找不到當年看到的石梯。

當年路上都無人，偶遇一個趕路的中年軍人，他轉身攔住我：

「你可以帶我一程嗎？」

於是他坐在摩托車的油箱上，我把他送回他要去的地方，那是他的家。

而今石梯坪已成露營中心，一晚1000元。

一個騎單車的人，正努力由石梯坪上來，老遠，就向我揮手，吆喝。

停車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真的是同鄉，蕭永宏。

他說，圓一個幼年的夢。

他上禮拜六由新竹出發，繞過南台灣到此，將由基隆返回，完成這趟單車環島之旅。

聊了很久。

雨稍大，去露營區踏勘，又攀上海岩，流連許久。

10點40離開石梯坪，不遠處有個原住民路邊屋，坐下來，吃一條烤飛魚，100元。

一個撐傘的女生，步行，也進來。

問她：「妳的車呢？」

「我坐公車去月洞，走過來」。

她在豐濱當志工，她說。

月洞不遠，是天然山洞，裡面有水，要坐船，100元。

月洞裡有很多蝙蝠。

「這個洞，是我們族人一個女孩子發現的，她得痲瘋病，被趕出來，發現這個洞，每天用這裡的水洗身體，竟然好了。」

「那是多久以前？」，我問。

「兩百年前。」

月洞往南，過長虹橋，至靜浦，到海灘觀看，過北回歸線，那裡遊客雲集，道路堵塞，不停，到八仙洞。

把背包放在遊客中心，相機沒電，也在那裡充電，我沿著濕滑的木梯，一個洞，一個洞的尋訪。

這裡不是考古地嗎？怎麼每個洞都弄成佛教的佛堂？

怎麼回事？

在八仙洞停留一個小時。

再往南，成功越來越近！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原計畫第一晚住宿在石梯坪，一路大雨，有些氣餒，怕跑不到，也怕跑到了，卻客滿。

池上飯盒店隔壁是一個雜貨店，雜貨店隔壁是一個旅社，招牌上寫著：住宿500元。

一個老婦人跑出來，言語不通。

我一直自詡：給我一個角落，地上鋪個東西，就能睡覺。

當老婦人帶我看那500元的房間，我的自詡一瞬間動搖。

看看700元的房間吧！

老婦人領著我，穿廊過道，到了後面，那裡是加蓋的許多房間，一樣，都是半個世紀前的水準。

走出來，站在客棧外，遙望去路，猶豫，去石梯坪嗎？

看腕錶，5點41分，天快黑了，下雨天，可能6點20就天黑。

好吧！付了700元給老婦人。

老婦人省電，把所有的燈都關了，黑黑的後面，顯得鬼影幢幢。

有衛浴，沒有熱水，洗澡要到另外一個地方。

洗完澡，鎖了房門，把濕衣服都掛起來，七點左右，早早就寢。

半夜三點醒來，睜開眼。

仔細聽，會有敲門聲嗎？

聶小倩要來？

沒有人敲門。

其實，活到這年紀，已經老醜不堪，真有女鬼上門，我對她齜牙一笑，還不知誰把誰嚇跑？

雞叫，凌晨四點。

聶小倩大概不來了。

野地裡有一種聲音，像是敲擊兩個石頭，又像是敲擊兩根竹子，不知是何昆蟲？或鳥類？

六點起床，七點15離開，往前走，才知，雜貨店跟500元客棧是同一家，老婦人正在雜貨店，我跟她打招呼，她毫無反應，一動也不動，連頭也沒抬。

我有點警覺，還是別抬頭的好，誰知道，抬起來的頭，是何模樣？

放下鑰匙，往南，今天將到達成功！

過橋，停下來看，因為河裡有很多人在撿東西。

向一位原住民朋友詢問。

「他們在撿溪蝦，今天是海祭。」

「海祭？」

「是啊，外地的族人都回來，今天要在海邊祭海，也要祭祖」。

這麼大的日子！

不行，不能停下來看，今天要到達成功。

繼續往南。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由七星潭出來，先向一個計程車司機問路：「這條路前面不要右轉，直接去港口，到那邊再問」。

簡單的介紹，卻非常有用。

後來在一個路口，向一個年輕人問路，他有一張白晰深刻的臉孔，一聽我問，立刻極力相告，甚至還向我追喊：一直走，不要轉彎！就是！

全身濕透，在大雨中無法停下來看地圖，只能根據問路，竟然一路都沒走錯，順利走上台11線。

沿路只有在花蓮遊客中心到鹽寮一小段雨歇，下鹽寮，去海邊走走，剛一回公路，又開始大雨。

用舌頭一舔，雨是鹹的。風雨打臉，感覺刺痛。

又開始一段南望豐濱的辛苦遭逢。

南望豐濱，到豐濱就好了。

豐濱卻始終在遠方。

豐濱在距花蓮50公里處，小摩托車跑得慢，大雨中，只能跑時速大約25 - 30公里。

下午5點10分抵豐濱。

在一家池上飯盒店點一個飯盒，全身濕冷，像穿著鎧甲一樣，只能站著吃。

連喝兩碗湯，稍感暖和。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南望豐濱！

這四個字，在34年前，也就是1980年出國前的摩托車環島中，就是一個重大記憶。

那一次，大哥好好整理了他的摩托車，讓我騎去環島，先到台中，由中橫到花蓮，南下成功，再經南橫回到西部，走縱貫線回到台北。

當時的行程，可能是天黑抵達谷關。

夜過中橫，一片漆黑，摩托車只靠車燈，車燈不及之處，伸手不見五指。

第一個夜晚睡在一輛公共汽車上。

第二天一早，司機來開門，我聞聲起床，走下車。

那司機似乎一點也不大驚小怪，甚至也沒特別看我，就自顧自的作他的事情。

在中橫碰到大雨寒冷，路上有小型坍方，抵達花蓮時，已經衣衫藍縷，只剩半條命。

還記得在下榻的地方，就著一個爐子，烤全濕的衣服及鞋子。

在花蓮某處發生一件事。

我去一個公共廁所，一站上去，順手把摩托車鑰匙往牆頂一放，刷啦一聲，鑰匙掉進空心牆裡。趕緊在牆上作個記號，去雜貨店找人幫忙。

雜貨店的主人是個瘦瘦的阿美族老婦人，她聽說後，領著我到處借工具，終於借到，去廁所鑿壁，救出鑰匙。

接著她招我吃飯，那是她的午餐盒，分我一半，還告訴我，那米，是阿美族特有的小米。

她說她有一個女兒，在台北唸師範大學。

我要離開時，想給她錢，她不接受。

後來，我對台灣原住民一直有兄弟一樣的感情，原因，就在那個阿美族的老婦人，在我遇難時，她是如此的幫助我，而我跟她甚至語言都不太通。

往南的路上，摩托車出狀況，一跛一跛，走得很慢。

路上唯一的大鎮，就是豐濱，而豐濱在遙遠的地方。

南望豐濱！

豐濱遙不可及。

到了豐濱，有一家機車行，修了車子，才能繼續行走。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下起雨來，在花蓮市中央路上停車拿雨衣，卻打不開座椅下的置物箱。

去加油，加油站小姐一伸手就打開，請她教我，也當場練了幾次。

中央路走到底，是丁字路口，右轉，再往前，有七星潭的路標指示左轉。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七星潭的潭水深幾尺呢？

看資料，才知，七星潭是一個海灘。

「別忘了去七星潭，很美！」，山那邊的朋友說。

「不看人間風景好」。

我在路上奔波，不為尋看人間風景。

追尋的，是人間情境。

2011年的北方之旅，單日奔馳775公里，去Sturgeon Lake，2013年的Kootenay之旅，單日奔馳600公里，去Shuswap Lake，只為尋找Emily與Tina 小時候，我帶她們的痕跡。

那些風景線，遊憩區，森林公園，都是人間風景，其實，並不真正吸引我。

七星潭卻是要去的，這是這次花東道上唯一一定要去的新地方，它不是風景，它是情境。

雨變得非常大，沒有多久，牛仔褲濕透。

輕便雨衣不透風，造成出汗，內外夾攻，身上都濕了，全部濕透。

到達七星潭，在停車場一腳踩進積水，球鞋變成水桶一樣，飽飽的裝著水。

這下好了，七星潭的潭水，讓我變成落湯雞，不！是海底雞。

不是落到湯裡，而是由海底撈上來。

遠遠的，有幾個大陸遊客撐傘走向沙灘。

信步而去，走近沙灘，很美，即使煙籠寒水霧籠沙，也看出海灘的絕美氣質。

讚嘆流連一陣子，帶著一身七星潭的水，正式往南，向花東道進發。

誰知七星潭中水，都成荒人衣上痕。

而雨，持續下著。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天亮了，7點07分出門，背著背包，搭到7點20的車，順暢。

到台北火車站，買到9點20的278次自強號，是太魯閣號。

第4月台分A、B，我們鄉下人，很容易弄錯，反覆察看，認為應該是A側。

若不小心，上了B側，會被載往高雄。

11點30抵花蓮。

我有一個基礎計畫，要租汽車兩天，由花蓮經台11線海岸公路，跑到成功，就回來。

我的目的地是成功。

正在瞭解情況，眼前一人低聲問：要租摩托車嗎？

沒理他，往前走。

走了兩步，咦？摩托車，也可以呀？

回頭問他，他帶我去火車站右方旅遊中心旁巷子內的富豪租車。

任憑他怎麼說，我都先是聽聽，直到他說出價錢：一天四百，你租三天，1200。

這個數字吸引我，網上看租車，不都是一天2000元起跳嗎？

「好吧！我先去旅遊中心拿些資料，再去火車站劃回去的位子，然後過來租車」。

他急了，熱切的纏伴著我。

也沒啥關係，1200元，跟6000元比，經得起損失。

簽約，租了一輛他挑選的摩托車，他聽說我要去成功，說是挑一輛好一點的給我。

「我先去劃車位，等下來領車」，我說。

「背包很重，可以放在這裡。」

我微笑回答：「大哥，我背包裡沒有貴重物品，但是我們鄉下人，包包不離手」。

去旅遊中心拿了資料，也去畫了禮拜六下午一點的回頭車。

領摩托車時，不會發動，向小姐請教。

「抓著煞車按電門就行，你多久沒騎摩托車了？」，小姐問。

「三十年！」，我偷偷隱藏了10年，可能是40年吧？多到我不復記憶。

小姐被嚇到，趕忙問我：「那你還會不會騎摩托車？」

「不會了！」，我誠實的說。

旁邊一個年輕女孩經過，笑得像花朵開放一樣，對車店小姐說：「妳不要嚇他」，又好心的對我說：「會騎腳踏車就會騎摩托車」。

受此鼓勵，我勇敢的發動，騎著走了。

跟初次操控皮筏一樣，歪歪倒倒，欲進還退，幸好我兩腳夠長，還能作為輔助支撐，兼作煞車。

問了路，去七星潭。

說是走中央路，直直去就到。

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路邊的民宿是一小排，看起來新建，像國外的motel，房內清新乾淨。

一晚1200元，付了錢，擺下背包。

「老闆娘，請問去郵局怎麼走？」

「這條路去，兩個紅綠燈左轉，再右轉」。

無包一身輕，騎著摩托車，沿台11線進入成功，在兩個紅綠燈前再問兩個學生：

「就是這裡左轉，再右轉中華路，在中華路上」。

到中華路，再問：「就在前面，中華電信旁邊」。

郵局到了，就是這裡了，今天勞動節，下午不上班。

把郵局前前後後都照相。

郵局對面的小店已經不存在，但是，34年前的那一天，我就是來到這條街。

把中華路前後也照了相。

郵局前有個賣蔥抓餅的攤位，一對母女。

向她們買一張蔥抓餅。

「請問，妳是成功本地人嗎？」

「嫁過來的。」

「多久了？」

「二十幾年！」

才二十幾年，那不會知道。

猶豫一下，還是試試看：

「以前有一位叫葉如曦的，在郵局上班，妳知道嗎？」

奇蹟在我面前發生！！

「是電信局吧？她們兩姊妹，葉如曦，葉如珍。」

我呆了一秒鐘：

「還在嗎？」

她右手指指郵局旁邊的中華電信：

「就在這邊哪，還沒下班！」

她的話音未完，我已經衝進中華電信，左手還拿著剛咬一口的蔥抓餅。

進門右轉，櫃臺前坐了兩個女子，放著名牌，右邊的是葉如珍，左邊的是葉如曦。

轉向葉如曦。

「妳是葉如曦嗎？」

全電信局的人都嚇壞了，一個穿著雨衣，戴安全帽的人，魯莽的衝進來，衝著葉如曦大聲質問。（後來她說：「她們都以為是來投訴的，都在想我糟糕了」。）

她看起來並沒有被嚇著，狐疑的說：「你看起來面熟…」

我把蔥抓餅放在櫃臺，脫下安全帽，露出淋了兩天大雨的臉孔：

「民國69年，我出國前，騎摩托車來到這裡…」

我還沒有說完，她就截斷：

「去德國！」

然後她說：

「X先生！」

我像被電擊一樣，說不出話來。

34年過去，沒有任何預警，我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仍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

我說：「我來找妳，我這一趟，專門來找妳」。

我們成為辦公室內的焦點，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們。

「我翻電話號碼簿找你，找不到」，她說。

她激動的站起來：

「你送我的印章，還在！」

從另一張桌子抽屜裡拿出一個石頭印章，遞給我。

印章上刻著：「如曦二十歲，XX」，後面落款是我的名字。

那年，她19歲，幾個月後20歲。

印章是大哥刻的，如今大哥已經不在。

「這是我的印鑑章！」，她向我強調。

我完全不記得這顆印章，但是我說：

「妳送我的小皮鞋鑰匙環也還在，一直在我辦公室的櫥櫃裡」。

旁邊她的同事可能多少看懂一些，有一個女同事在旁邊衝著我說：

「這個故事我聽過，她一直說，這一生再也看不到這個人！」

問她：「幾個小孩？」

「一個，已經當媽媽了。」

那麼，她已經當祖母了。

「我要跟妳照相」，我說。

她由裡面出來，我脫下雨衣，她的同事幫我們照相，還指著她說：「她還未婚！」

我說：「我來看我以前的朋友」。

照完相，她說：「晚上請你吃飯！」

「好！」，我一口答應。

怎麼跟34年前一樣？

那年我將由南橫北返，她也請我吃飯，滿滿一桌的菜。

確實重演了34年前，她也說：「怎麼跟第一次見面一樣？」

那年，我也是騎著摩托車，渾身濕淋淋，疲憊不堪的出現在她面前。

她說：

「晚上住我家！我家房間很多」

我無此習慣，說：我民宿已經訂好了。

「去退」，她說。

「已經付錢了」，不過我說：「我不在乎那錢」。

「去退！」，她敦促，「我家房間很多，是準備退休後開民宿的」。

「好！」，我聽見自己這麼回答。

時間：5點18分，距離下班還有12分鐘。

約好下班她就在這兒等我。

出門跨上摩托車，飛也似的往回奔，只要拿回背包就好，我想。

PS：電信局，我記成郵局，後來她說：「你那時是來打電話，怎麼會是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