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橫舟向寂寥

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似乎一夜都沒睡著，早上起來，設了簡單的靈位。

Emily與Tina分別磕頭時，我肅立在旁，呼喚著：

我不斷告訴Emily與Tina，爺爺92歲，很高壽了，離開是解脫。

父親的身體極硬朗，骨骼很硬，打人很痛，寫得一筆好字。

媽媽的身體就很軟，多病多痛，我相信，長壽的人一定骨骼很硬。

可惜我遺傳媽媽較多，肌肉緊實，但是骨骼不強硬。

                      爸爸小時候與爺爺奶奶合影

父親生下來就有牙，在古老的山東家鄉，迷信說不好。

我的爺爺奶奶請人求神問卜，神人告知，爺爺不是普通人，他是家鄉某座山（我不記得名字，但真有這座山）廟裡菩薩座前的童子，因為跟座前童女玩耍，打破瓶子，逃到凡間。

「但是逃不了多久，菩薩很快就會找到他，把他帶走」，神人說。

爺爺奶奶很著急，問怎麼辦？

神人說：辦法有，要找個跟爸爸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童子，剃度出家，菩薩以為是座前童子悔過，就不會再來找。

爺爺奶奶花了錢，請神人去辦，神人後來回報，找到一個適當的童子，是窮人家的小孩，已經用錢買到他的父母送他出家。

但是，這是欺騙菩薩，爸爸一生都不可回到那座山，尤其絕不可去那座廟，因為一入廟，菩薩就會發現爸爸還在凡間，立刻就會收他回山。

爸爸真的一生都沒有靠近家鄉那座山。

17歲那年，爸爸離家抗日。

他告訴我，他永遠不能忘記，為了怕日本人發現，夜裡才動身，躺在一艘小船裡，仰望著滿天星斗，船夫把他划入沼澤湖泊裡的一個抗日游擊基地。

17歲，其實還是孩子。

後來父親考取軍校，是黃埔軍校還是中央軍校我忘了，入學前他特別回家一趟。

家在桓台縣，當時交通落後，父親到大河邊時，剛好發大水，無法過河。

可巧，有一個人就坐在河邊，望著河水，他對爸爸說：你要過河嗎？我背你過去。

那個人竟然真的背著爸爸泅泳過河。

過了河，還是發愁，因為路途遙遠。

真巧，對面來了個騎腳踏車的人，因為無法渡河，就要轉回去，他對爸爸說：我帶你一程。

就這樣，爸爸回到老家。

爺爺正在跟人打牌，意外看見爸爸回來，非常高興，不打牌了。

爺爺太興奮了，沒有多久，頭暈，身體不適。

馬上請來一個中醫，中醫一看，說：是霍亂！

爺爺說，不是霍亂，我腦筋很清楚，一點都不亂。

又去請一個西醫，西醫趕到否，我不記得。

爺爺去世了，就在爸爸千里迢迢回家看他的那天。

後來爸爸說，是冥冥中的安排，要他回家看爺爺最後一面。

爸爸，爺爺，曾祖父，三代單傳，奶奶很早就去世，爺爺一走，老家就沒人了。

爸爸就真正離開家。

爺爺家是有錢人（比不上外公家，外公是威海衛大商號德元昌的大掌櫃），但是爸爸說，奶奶去世後，爺爺有一個年輕女人，爺爺一走，那年輕女人就捲款走了。

爸爸在家是公子哥兒，從來不管事，接不了家中的產業。

爸爸說，生意上來往的人，欠人家錢的，都來要帳，人家欠我們的，都不作聲，也不知道誰是誰，欠多少？

爺爺跟爸爸一起用罈子裝了一些錢，埋在地下，爸爸去挖，我忘了爸爸挖到沒？好像沒挖到，已經被爺爺的女人挖走。

爺爺的老家，一個有房有地的殷實人家，就喪失了。

爸爸成為一個軍人，白山黑水，用腳走遍半個中國。

2013年7月25日下午3點09分，爸爸走完一生。

那個打破花瓶的座前童子，在這個世上92年，也許，他終於回到老家那座山上，的那座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