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病房時,他正低頭在挖一些什麼。
他對周遭已經渾無所覺,我在床頭坐下,他抬頭看一眼,又低頭努力挖著。
他挖的是一根軟管,把裡面的膏狀物挖出來,放進裝水的不鏽鋼杯。
我警覺起來,問他挖出來要幹什麼?
「我要吃」。
上前一步,搶下那根軟管,那是一管洗手乳,他已經挖了許多,放進不鏽鋼杯。
去護理站告訴護士小姐,她們說要叫人把乳液都收起來。
這次帶了一張特別的照片,是他小時候,大約六七歲,或七八歲時,跟他的父親與母親的合照。
他的父親,就是我爺爺,面貌與體態英挺,他的母親,就是我奶奶,長得漂亮而英氣逼人。
居然,他一下子就認出照片:
「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個小孩是誰?」
「是你呀!」
「這個小孩是我自己!」,他重複著。
我要收回照片,他用手捏著,不讓我拿回來。
「今天先不給你,明天給你一張」,我說,他才鬆手。
他是一個面貌英挺的人,非常好看,即使90歲了,如果仔細看,仍然會發現他長得好看。
今天他恢復得很好,像去年一樣,重複確認我們四個兄弟姊妹的名字。
「我們都是一家人!」,他說。
「我怎麼會變成一個人呢?」
「我想念你們!」,他哭了,但只是一個瞬間,去年的悲傷比較多。
照護的婦人進來,把三瓶乳液都收走,他指著我對婦人說:
「他是我的孩子。」
照護的婦人打包乳液,他扭頭對我說:
「看她要拿到哪裡去?」
婦人把乳液帶走,他對我說:「她怎麼拿走了?」
跟去年比,他似乎只退步一點,或沒有退步。
我嘗試用一些老家的人名、地名提醒他,有的成功,他臉上顯露出震動與感動,但是都不持久。
我告訴他我們的故鄉,「山東省桓台縣」,他自己接著說出來:「南郭莊!」
我蹲跪在他面前,撫摸他的手臂與腿。
氣氛很好,我可以重新喚醒他深埋的記憶,但是我的時間不夠。
「要不要我扶你走走?」
他猶豫一下,「試試看」。
給他柺杖,他試著站起來,但是不行,只能勉強由椅子走到床邊坐下。
我上前擁抱他。
「我要走了!」
他望著我。
「我要回去了!」,我說。
「你去哪裡?」
「加拿大。」
「加拿大在哪裡?」
「在外國。」
「我在哪裡等你?」,他問。
「你就在這裡等我,我會再來看你」。
我上前再度擁抱他,哽咽不已。
他坐在床沿,我倒退著走,揮手,揮手。
他抬起右手,跟我揮手。
出門轉身,走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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