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橫舟向寂寥

父親的故事（四）

父親是個非常英挺俊俏的人，個子比我高，雖然老邁後他變得比我矮。

他在家鄉學過武術，我小時候，他還常常清晨到野外練功。

有幾次我也去，他教我一些，我還記得「鳳凰單展翅」、「鳳凰雙展翅」。

他也拔筋，他說：筋拔出一分，力氣增加十斤。

媽媽曾說，當初爸爸到櫃上去，老娘（外祖母）就是看到爸爸那麼好看，非常喜歡，才力主媽媽嫁給他。

當時爸爸是隨部隊駐紮在威海衛。

婚後爸爸的部隊調去東北，可能是錦西，或錦州。

媽媽曾經離家，到東北找爸爸，在當時是創舉。

前一陣子看鳳凰台製播的遼瀋戰役，林彪隻身被派到東北，中共中央撥交10萬軍隊給他。遼瀋戰役結束後，林彪擁兵百萬。

國軍在東北可謂一敗塗地，當共軍的東北野戰軍成長成100萬裝備精良的大軍，其實，國民政府的命運已經註定，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父親的部隊雖然在東北，可能並沒有直接參與遼瀋戰役，可能事先撤回。

但是父親參與徐蚌會戰，中共方面稱為淮海戰役。

父親可能屬於李彌兵團，最後突圍。

父親曾說，被圍時沒有糧食，先是殺馬，後來有人煮皮鞋吃。

南京政府派軍機空投糧食，各部隊派人搶糧，糧食從天而降，搶糧的人就近上前佔住，立刻向天鳴槍，打一梭子彈，表示此包糧草已經歸我部。

父親說，突圍那天，他看見一個眼睛已經瞎掉的少尉，圍著一輛著火的吉普車轉，大喊：你們不要丟下我呀！你們不要丟下我呀！

突圍後的人都向南走，父親說，他聽說國軍軍紀不佳，往南的散兵游勇會被其他國軍打劫，於是他決定向北走。

父親其實一直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不知道聰明跟智商有沒有關係，但是父親腦筋很好。

往北走是大膽的決定，北邊已經是共產黨的解放區。

但後來證明，就是因為所有的國軍都向南突圍，所以反而共產黨的地盤上，沒有什麼阻礙。

進入山東，那是父親的家鄉，爺爺有許多舊關係，掩護父親，父親甚至還回到爺爺的老家看看，後來成功撤退到南邊。

許多人脫離部隊就不再回去，父親還是回到部隊，李彌兵團雖然兵敗徐蚌，但是後來李彌仍然率領第八軍，而父親仍然在李彌的部隊。

這當中，父親曾經說到一樁亂世小事：有一位長官，可能是團長，拜託父親把他的女人救出來，父親帶著那個女人在烽火地裡走了許多路，最後把那女人送到那個長官家裡。

父親說，亂世中帶著一個女人，他卻完整的把女人送到，沒有任何逾越。

父親曾告訴我：路上，有一天晚上，她爬上我的床，我就趕緊坐起來，離開那張床。

父親成為老年鰥夫後，自律很差，但是當年，我卻是相信的。

在我幼年時，認識的父親雖然暴力，卻是高風亮節，一絲不苟。

我自己在整個青年時期，不也是像修練者一般，過著刻苦堅忍的自律生活？我信奉的哲學思想是：降低生活水準，提高奮鬥目標。

父親在大陸的最後時期，是隨部隊解救雲南省主席盧漢。

當時盧漢被圍，國軍第8軍與第26軍馳援雲南的盧漢，快要走到時，盧漢叛變，國軍變成自投羅網，必須立刻往外撤出。

接下來，是進入雲貴十萬大山，大部隊在十萬大山中且戰且走。

他們經過苗人地區，落單的人，都被苗人打劫，苗人搶槍。

媽媽曾說，晚上住在苗人家，望著牆上掛著的弓箭，緊張的睡不著覺。

有一次，遭到追兵夜襲，好像又逢大霧，大家都衝散了。

他們來到一個懸崖，前面的人掉下去，掛在半山腰，往上喊：這裡是懸崖，後面的人不要再來了！

媽媽糊里糊塗，順著懸崖下去，爸爸急著，認著媽媽下去的地方，也跟著下去。

還好，他們共同被一棵樹擋住。

但是媽媽昏死過去，腿也摔斷了。

天明後，爸爸抱著媽媽，離開那個交戰地，又跟上部隊。

但是，媽媽從此有個綽號：「瘸子」，因為媽媽的腿瘸了很長一段時間。